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拾年丨杨惠民:​一个农村少年的大串联记忆

关注本号☞ 新三届 2023-12-15


一个转身,光阴就成了故事

一次回眸,岁月便成了风景

作者简历

杨惠民,1966年初中毕业停课闹革命,1968年6月离校务农。1971经师专培训入本地中学“顶编代课”任物理和化学老师。1973年入学北京一重点院校,毕业分配至军工系统研究所工作。1980年为洗白“工农兵”身份,报考武大学习科技情报专业。此后多年从事国际技术合作至退休,现居济南。


原题
我的大串联




作者:杨惠民


01

夜离校门


初中母校榛中,全称榛子镇中学。

晚饭是玉米渣粥,就着自家带来的咸菜疙瘩。平常晚上喝粥三两,就是碗口大小的小瓷罐子,有的同学的村庄,叫“小盔儿”,而有的庄,小盔儿却是指尿盆。

吃多少饭,要事先到学生食堂预定。今晚我们几个同学说好,都多订了一两粥。

那位旧社会苦大仇深的程大爷是学生的炊事员。穿一条甩裆老棉裤,裆部露出一圈又一圈的白印儿。好像是失禁的标记。

大约五点,每个人把大半罐稀粥突噜突噜喝完。

榛中,6月10号就停课了,按着“5·16通知”精神,停课闹革命,对于十四班十五班两个毕业班来说,就是不毕业闹革命。所以,所有的校规校纪都自动中止,晚饭时间也没谱了。

喝了一肚子稀粥,为的是夜路出发——大串联!

结伙出发的一行,吴贵远、李长勤、贾兆会、宋殿奎和我杨惠民。是不是我记错人员,是不是五人,实在算不清了。反正记得几个人一拍即合,其中我是学习委员,文革了,什么班干部都一样吹灯拔蜡,新干部,也就是十四班文革小组成员,官派串联去过北京,所以我们这个乌合之众串连队伍,群龙无首,五言六语达成一致,拔腿就走。

当天回家告诉父母,我要去串联。

农村娃自幼不曾离村十里地,父母担心万分。母亲串了两家借钱给我,一共借得五块,其中有矿工老头家三块,因为他每月能有零钱进项。

我从小习惯没钱的生活,要外出,老妈借钱支持,等长大后才悟出老人一片苦心。

这一天喝完粥,几个同学不约而同打背包。随身所带,就是个行李卷,包里装个牙刷杯子和零钱粮票之类而已。那年头,不懂得带水带零食——也没有水壶可带,也没有零食可带。那时代的孩子,既耐渴又耐饿。

出发!步行奔古冶火车站,17公里外,等火车,免费开往住着红太阳的大北京!

11月3号,伟大的1966年的11月3号!

晚六点许,一群身高平均不足一米六的农家傻小子,有说有笑地迈出了榛中大门。

心想,看到心中红太阳的那些日子,还能见到天安门,只在课本见过插图的宏伟地方。两个“能见到”,如同当年夏天流行的鸡血打入心里,几个人雄赳赳气昂昂,黑灯瞎火奔往火车站。

02

古冶等车


到了古冶已经半夜时分。偶有行人便问“火车站在哪”。

摸索到古冶站,往候车室里一望,里边就像家乡庙会一般,近前看,“庙会”里还有躺着的,尽管人来人挤,浑身被踢来踩去。

这个阵势,搞得我们不知所措。原来,任何革命运动,农村比城市要晚两拍,比北京要晚八拍。后来得知,天子脚下早已轰轰烈烈。

夜里没有开往北京的车。门口有人对我们说:“有车也上不去!”

候车室门外有两个高中学生模样的,打着横幅“红卫兵接待站”。

人家接待吗?红卫兵,十四班官招第一批只有十来个人当红卫兵,我们几个谁也不是!

我靠前,像面对衙门门岗的口气,试探:

“我们是串联的,没有红卫兵证,只有学校的介绍信。”

“在这等着吧!”

我们卸下行李,当坐垫坐下,顿时感到,坐着原来是如此舒服!

东方发白,接待站来人换班,下班的两人吩咐我们跟他们走。大约六里路,跟我从家出发上学的路程差不多。早饭前来到林西什么第几小学,没记错的话。是三小。小学校有七八间教室,校园中间是一个小场地,那里装有一个单面球篮。教室里南北两面铺着稻草和苇席。顿时明白,这就是我们睡觉的地方。黑板的上方,斗大的字“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万岁!”

好像发动“轰轰烈烈”的文件中是如此命名的。可是到大串联晚期,不知哪一天开始被称名为“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”。反正定语总是很革命的。

我们每人交了四毛钱和一斤粮票,算是今天一天的伙食费和粮食定量。

有人喊开饭。玉米面粥,一个馒头,一撮咸菜。狼吞虎咽,感叹,我们居然吃到了商品粮!林西,就是林西煤矿,心目中的市里呀!小时候在姑妈家住过,唐家庄矿,在古冶火车站东十来里路,离林西并不远。那里有自来水,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,不用摇辘辘,手一拧就出水。天堂一般,市里,像天堂一般,不但有自来水,还吃馒头!尽管没有课本插图那么漂亮,而且,满路面的煤黑尘。

新鲜感冲淡了困意。我们逛大街,有的商店真大,顶我家榛子镇合作社好几个那么大。上班时间路上成串的自行车,比我们榛子镇全公社的都多!

因为昨天彻夜无眠,今晚在稻草苇席上美美睡了一夜,且无校规校纪约束六点起床的干扰。

第二天逛街,特意进我课外爱好的电子器件店铺。流口水,买不起,检波二极管2AP型,麦粒大小的玩意,无系列号业余品一大洋零八分,3AX玻璃封装无系列号业余品三极管一大洋零八毛六,同品级高频管两块一毛三,都是一个整劳力三天的工钱!

饱眼福也是福!苏产п-6型低频三极管,六块多,眼福都不敢饱。

第三天,11月5日,精神上撑不住了,去北京见伟大领袖,走得走不得?再次奔往古冶火车站,打听结果,没有车!一群傻小子怏怏回到稻草苇席。

11月6日,一大早,我们干脆背起铺盖卷进驻候车室,挤进人缝儿,席行李而坐。近中午,庙会般的候车室,除去挤来挤去的人群,没有任何检票上车的消息。

穿制服的工作人员说,现在的火车根本没有点。

我请同伴看管我的行李卷,我踮踮五公里跑到姑妈家吃了烙饼。饭后急忙返回。若是此间上车,同伴会把我的被子抛到哪儿?没想那么多。

继续熬着。下午四点多来一列车,从沈阳开往北京的,据说本车是昨天中午就该到古冶的那一次。不检票放行,因为严重超员。学生串联介绍信,信,更不检啊!

朝我们坐的地方,跛行而来一年轻人,看样子是高中学哥,手里提一个小布兜。打招呼,破死命挤着坐下。让我们看他的小腿,肿的差不多有大腿一般粗细。原来,那厮自吉林上车,在沈阳换乘本车次。两段路已经站立三天三夜,腿肥胖了一圈。

为了瞻仰心中红太阳的伟大形象,拼了。但实在拼不到底,他也只好在古冶下车。

他把我同学刚刚用漱口杯打来的凉水一饮而尽。

我们晚上熬到六点左右,天黑,候车室终于通知检票。于是,人们将行包顶在头上,潮水般涌入检票口,挤成一团乱麻。检票人员再三呵斥,毫无改观。

事后静想,六十年代初期那种社会秩序井然,从哪一天消失得无影无踪?

03

站立一夜到北京


经历千夹百挤,终于奋斗到车厢。第一次坐火车,从人缝儿中东撒西看,有人爬车窗上车,有人行李架上睡觉,木板座椅下有人趴着,车顶灯忽明忽暗闪烁……都是新鲜事物。

开车了。不慌不忙地咣当当。

刚出站,就在我们眼前,只听咔嚓一声,行李架上的睡汉应声而落,落到座椅靠背。好在那厮腰杆结实,肯定没有断,起身坐在椅子靠背上仍旧活动自如——别处,实在没有一个搁得开屁股的地方。行李架的横杆在那里晃晃悠悠,坠落物砸向人群,人群毫无躲闪之处。女人一声声尖叫,夹杂着男人一声声骂街。

好在没有行李箱之类重物,否则,砸得头破血流也只能忍着。

咣当当咣当当,一会一停,咣当到快半夜了,车厢内吵闹,随着人们的困意,声音渐小。李长勤同学正面朝窗外,冷不丁大叫一声“芦台!”那声调,是初见美洲大陆一般,是否只知道家乡榛子镇,突然有了个名叫芦台的地方?

借着车窗外昏暗的灯光,我们看到了站牌芦台两个大字。也就是说,三个小时列车飞驰了七十五公里。

车厢可能开始自言自语,只不过是人类听不懂的语言:“我从来没有这么累过。歇歇呗!”车停下来,十分钟,二十分钟,四十分钟,不见动静,车厢没有喘完气吧。

大约半夜,迎面轨道上一列车飞驰电掣,那汽笛声由远而近并擦肩而过,它的音调也是从低沉到尖锐立马又反向到低沉。这是列车和汽笛两者分别相对运动的效应。

我自豪地酌量,可能全列车只有我在揣摩“效应”。

物理爱好,终究占了文革中唯一一次高考的便宜,物理和化学接近满分!加之语文政治合一,得分高高,数学则七十几分。虽因反潮流勇士事件,官宣考试作废,好在重点学校第一轮招生,抄走了分数和档案——学校明着考试作废,实为考试录取。

扯远啦!回到“芦台”!

汽笛声过后,车厢左侧一眼镜老者,自言自语“军列!”没有任何人搭腔,似乎军不军列与任何人无关,只关那眼镜老夫。

车重新咣当,原来是给军列让路。

大约二十年以后看到某名人回忆录,那时节只有军列保证时点,连大西南挖洞工程的列车,到某省会就被当地的红卫兵给劫持过,理由是“我们这里的革命更需要”。

火车起步后明显快得不少。车厢再次昏昏欲睡,当然是多人站着欲睡昏昏。

到了天津。这次,李同学并未惊讶,而是宋殿奎发现了新大陆:“天津,天津!到天津啦!”家乡话也就是唐山老坦儿发音地名,第一个字是重音,第二个字是轻声,按拍节算,第一个字一拍,第二个字四分之一拍。

忘记在天津静候了几个时辰,又走了几个时辰,车减速后,只记得列车员从他的小屋探出头来喊了一声“下车!” 随即扭动身子七钻八挤,嘴里好像是骂咧咧的,虽听不清那厮唠叨什么,但从表情来看,绝不是兴高采烈为人民服务。她去开车门。

与上车一样,潮水,漩涡,呼喊,哭叫。

车厢外依然是黑夜,灯光处猛地看到“西直门”。原铁路绕行天津,到北京二百七十公里,走了一夜零一个傍晚,大概十二个小时。也就是,我们在车上站立了十二个小时。

出站口排着不同的接待站横幅。我们几个前呼后喊。唯恐走散。我们随机挤向一个横幅,无力计较什么接待站。

松宽了许多,这时不约而同感到内急。车上十几个钟头,竟然没有内也没有急,只因农村野娃没有喝水防渴的习惯。也突然回忆起,车厢里站着的人群,曾几次有人喊“啊!尿啊,地上有尿!”可见,裤腿就是下水道。也许,温热液体可能给自己的小腿消肿排淤,因祸得福。

我们征得接待人员许可,分两拨找厕所。候车室的厕所,差不多上百女生排队。另一队男生也少不许多。

没指望,已经到北京,不能还用棉裤裤裆当下水道吧!我们三人从候车室门口外往北摸索,因为前边有人往那边走。四五十米处是一片苇塘。多好的茅厕!

众人一致的动作。

身后有女生穿行而过,走向苇丛更深处。

如释重负!

向我们的第二拨传授“卸载”经验,并嘱咐“别往后看,一害怕你尿不出来!”

又渴又饿,焦急之中,从接待站横幅背后突然飘落一张张纸片,细看源头在高处的窗台上。人们疯狂前涌,犹如戏台下冲刺美女抛来的绣球。

那些纸,在垃圾清运专业叫“轻抛物”,空气动力学作用,它们潇潇洒洒飘落四面八方。我在脚下捡到一张,根本没用着去抢。本来眼睛小,加之连日不得安睡,竭力睁大眼睛看看这有生以来首次见到如此而来的传单,因为老电影中见过这样场景。传单大标题“伟大领袖健康长寿120岁”,正文第一句话“经我国著名医生专家预测……最后一句是“祝福世界人民心中的红太阳万寿无疆!”中间的起伏跌宕革命语句,没记住。

心中窃喜,也许今后每年都能大串联,串联到120岁那一年,地理课本上见过的,也许能去那里串联,比如长城,三峡,还有延安,瑞金。至于还有没有学上,至于此后将在大有作为的地方如何混日子,革命热情不容我想那么多。

这张传单我揣进兜里——农村土布土棉袄,对襟上是手工扣鼻儿小疙瘩,腰间左右藏一暗兜,在家用来装个白薯干之类,饿的时候顺便吃一块。我的土布棉袄衣兜里,今天换了内容,白薯干换成了120岁!比白薯干更经饿呗!

黎明时分,接待人员高喊上车。卡车车厢下架着一只铁梯,看来,接待小将们的工作可谓及时认真。

04

游逛于北京


我们背好沾满土灰的背包,爬上卡车,西直门站附近,卡车鸣笛声声,而且,无一例外响的是气喇叭,使深夜的北京马路热闹非凡。

大街上行人不多,卡车大轿车来来往往。车比在家乡的土路上快不许多,但凌晨的寒风几乎要把耳朵撕掉,我不停地用手捂住耳朵,直到手背又抗不住。卡车上寒风中昏昏欲睡,不知往那里驶去。只知道从西直门火车站出发,辨不清路线。

路灯还亮着,比农村的漆黑一团漂亮好多,而且。过了组织部大牌子继续往前走,到一个叫西单的地方往左拐,立马看到了一条笔直的一眼望不到头的大街。

没走多远,站在卡车左侧的贾兆会同学高喊两声:“天安门!天安门!”

面朝右侧的人们呼啦啦转过头来,接力高喊:天安门!天安门!”又七扭八拐几次转弯,一会进了一个建筑物的大门,下车,往里走,原来是个露天的圆圈圈,很大很大。忘了从哪里听到,这是先农坛体育场。

1966年11月7日一大早,我们终于在首都的一个大圆圈圈里坐下来。

体育场里,一拉溜接待站横幅下,人们被吆喝着在每个接待站标记前排成六七列纵队,然后席地而坐,坐的满满,估计大多数肿了腿的,顾不得凌晨的刺骨寒了,能坐下就是幸福到姥姥家了。

大约熬过了一个时辰,纵队前端开始骚动,人们排队涌向体育场出口上卡车。体育场高处被阳光照到的时候,卡车缓缓开动。

我靠在高高的解放车槽帮板,对大北京东撒西看,永定门,左安门,这个门那个门,这么多门儿,只是见路标却看不到门。朝太阳方向行驶,又看到一个建国门,一会,还看清了有个站牌是42路,这里叫朗家园。

卡车走得慢有好处,来得及看公交站牌看地名。各个站牌前,都是人涌如潮,拎着包包挤车上班的,穿土布土掉渣棉袄的串联的,呜嗷吵叫,人人没有一丝的斯文。

一路有高碑店,双桥,三间房,定福庄,还有北京第二外语学院,还有生物制品研究所。还有管庄……

这个庄那个店,名字和我们的村吴庄子,好像都是表兄弟,读不出大北京的味儿来,只是小红砖房和玻璃窗,比我们村的黑茅草屋和窗户纸要亮堂许多。还有,村庄中夹杂着大学和研究所,这是与我家农村不一样的地方。

有42路公交车经过的那条路的路边,还看到一台手扶拖拉机在耕地。一生中多次听说却首次看到的拖拉机,报纸上见过,还真的是人用手扶着走。我顿时想起小学第六册课文一篇“我驾驶着人民公社的铁牛,奔驰在广阔的田野上……”也许,我也能扶着这样的铁牛,走在广阔的田野上。毕业后?六月份就毕业考试了,哪一年那一月毕业?除了天子脚下,我的人民公社将来有铁牛可驾吗?

走这个村那个店,还是往东走,那不是回家的方向吗?是不是要把我们遣返?

胡思乱想间,不停地用手揉搓耳朵,似乎要学学钻木取火。

车终于停行。门牌是通县新华街小学。有人把我们一车人领进门。比在林西住的那个小学宽敞不少。

我们一行五人被安排在坐西朝东的大教室。跟在林西一样,好像是上级同一样的部署,稻草+苇席,苇席上边是体育课用的垫子,有的包裹着一层土,有的很新。这个教室住下大约三十多人。

与我相邻的是一位延安来的高中学哥,独自一人来首都串联。他说话带的黄土味儿,好像要掉渣。而我的老坦儿话,会跟他比着掉末。交流倒也顺畅。他说,等伟大革命结束,他要报考北京航空学院,而且明天就去这个学校串联。

大灶台搭在操场上,鼓风机嗡嗡作响,随着一铲铲煤块填入,一人多高的烟囱冒出滚滚浓烟,微小的灰粒飘飘落落,有的落到大锅里,有的飘向远处。

炊事员几声喊“开饭啦!开饭啦!”我们奔向灶旁的大台面。

一碗大米稀饭,一个馒头,一撮芝麻咸菜丝。每个人端碗找地方,站着,蹲着。

有人喝粥突噜突噜作响,在嘈杂的人群中也能清楚听到。

改善生活的享受,美味的享受!在家里,是几岁喝过大米粥,不记得了。特别是那细细的咸菜丝,真是北京味儿,第一次吃到,有点神仙般的感觉。后来逛大街看到,那叫“桂香丝”,六必居的呢!

更可贵的是,在这里吃饭不花钱!

我们一群土娃子,不知该去哪儿,如果瞎跑。错过拜见伟大领袖的机会怎么办吧!到处是新鲜的视野,不溜弯太亏了。昼夜没睡,抗不住好奇心。逛到了新华大街。

伙伴们东游西逛,我带头进入一家专业用品店。这里电子器件那叫齐全,《中学生》杂志无线电爱好者栏目出示的零件图片,这里实物都有。我悉数观赏了一圈,晶体管盒子里那一大把三极管,像图片一样印到了我脑里。

看看太阳,揣摩该开午饭了。真巧,今天午饭是正值红烧肉的那个周期。一人一碗,主食大米饭。大米饭虽比我每天的棒子面或红薯面窝头香甜一千倍。有南方口音的红卫兵小将同学给讲解说,就是他家的二季稻,他说,以前这是牲口饲料粮。

延安来的那位学哥,把红烧肉拨到我的碗里一半,结果,我的红烧肉冒尖的一碗,他说他吃不得那多。而我,庆幸之中狼吞虎咽,等于吃了他三倍得量,找到了在家过年那一天得感觉。午饭后困极,我们倒下就睡。大约三点多钟我们又逛街一趟。

第二天,也就是11月8号,早饭如常。我们凭路上记忆,去找42路公共汽车,果真在路南侧见到42路站牌,大家研究一会,搞懂另一端的站点是朗家园,到了朗家园,离天安门不就很近了吗!我们在路南等车,怎么往西去的车都不停呢?怎么只有东开的车才停?吴贵远同学发现端倪:“往西去的车在那儿停!”果然,前边路北侧那个站点,一辆42路在我们众目睽睽之下,冒着尾烟向远方跑去。原来,北京的汽车,不像我们农村土路上的卡车代客车,就那一个站牌,哪个方向走,都是这个站牌下上下车。

首次进大北京,又学了一招!

42路每辆车都是人满为患。我们有三人挤进车门,剩下的当然有我。因为我自幼不善争抢,任何拥挤场面,看着挤得狼哭鬼嚎的乱码团我总是望而却步,宁可放弃。

逆境之中,丛林法则再人类社会酒成了自然。当今想起,若当年父母把我扔向社会,我,向毛主席保证,我活不过明天。

而今天,在42路公交车车门外,如果是日本鬼子追杀而逃命,我,当然也活不过明天,好在这是在首都,革命大串联!

我祈求三个同学下来,一块等下一趟。

42路开到朗家园。我凭姨妈曾经介绍的她家地址,记得是西单附近,如此就看中了1路公共汽车,心想,到了西单,我就可以打听西斜街,那便是姨妈家所在。我跟其他四位同学商量,他们竟无人反对。

第一辆1路,没有挤上去。大约十来分钟,又有一辆发车,接受教训,我们五个手拉手占据上车首位。不料后边人疯狂前拥,把我们挤在车门难以动弹。挤个半死,竟然坐到一个靠门的座位。

车内人已经满满,车外的人把车身挤得晃晃悠悠。驾驶员很乐观,站在人群后边,用手打着拍子“下定决心!不怕牺牲!排除万难,去争取胜利!”

一种思想,可以指导天下所有事物。

我在座位上被挤得歪着脖子,似乎幸灾乐祸,与司机搭腔:“叔叔,北京一直这样?”那师傅,我本以为不会搭理我,反而郑重其事地瞥了我一眼:“我开了十年车,头一年见。”

一路前行,没有报站,车上也没有乘务员, 不报站不卖票,这是跨进了共产主义。

1路竟然经过天安门。有同学有激动了:“天安门!天安门!”有人建议下车参观天安门。我们在天安门东下车,在天安门里里外外光了一圈。真的,竟然和课本离得插图一模一样!大开眼界。

后来在广场转悠,还跑近前看了前门。转眼太阳西下。大家商量回驻地,我也无心去姨妈家,心想,这是革命大串联,借机办私事真的不太好,我还正在被本班组织委员培养入团呢。

于是大家反向重复了进城时的过程。天黑,42路车上,我发现公交车车内还有电灯呢!从来没有见过。

9日,我们再次挤上42路,仍旧在天安门东下车,连看带问,直奔天坛。后游逛到自然博物馆,但遗憾不知何故那里闭门谢客。

晚饭时看到大灶前黑板通知“明天早晨六点开饭,校门集合,接受伟大领袖接见。”

伟大领袖!接见!全体沸腾,有人竟用勺子敲打起饭碗。饭后沸腾不减,七嘴八舌讨论这天大的美事:

“毛主席是站在天安门上吧?”

“能和毛主席握手吗?”

“去你的吧,上百万红卫兵,毛主席能全部握手?”

“咱们早去一会,是不是能站到离天安门近点,能看清楚?”

“说不定毛主席下来走到咱们跟前呢!”
……

童言无忌!童言天真!

天不亮,全教室的“串友”近四十人,吵吵嚷嚷起床,急切实现“接见”梦想。

一声哨音过后,是一位好似本校老师的接待人员高声喊着新的通知:

“今天活动取消,等待上级通知。今天城里戒严,大家不要远走。”

一锅冷水倾锅而下。大家顿时丢掉兴奋笑容。

有的窃窃私语:“是不是毛主席工作太累,病了吧?

“瞎扯,毛主席会生病吗?你看,从来都是精神抖擞的!”

“也许是西哈努克来了吧,要不,就是霍查同志。红卫兵是自家人,哪天接见还不行!”
……

终于等到了晚饭那黑板通知,内容跟昨天一样。

晚饭后,学校内的小喇叭播送例行的全国新闻。广播说道:“今天毛主席第七次接见红卫兵。60万革命小将,分乘6,000多辆卡车,通过天安门,车队长达15公里,接受毛主席检阅。”

失望,哑口无言,人家偷偷接见过了,把住在通县的给忘了吧!

品味着那黑板的新一次通知,但愿不再失望。

05

伟大领袖接见


第二天天不亮就都起床了,吃饭时,就见到校门外停着好多军车,解放卡。

打饭时每人同时领到一纸袋干粮,有的是面包,有的是炸馒头片加小咸菜。我把纸袋强行塞进土棉袄的插兜里,鼓鼓囊囊。

可能是通县来的卡车大部挤上42路的线路,我们看见不少。建国门东好远的地方,人和车熙熙攘攘,路两侧早已是黑压压的人群。

车停在我们曾经路过一个地方,大概是建国门东边。大家被带队的解放军大哥哥指挥着下车,走到马路南侧给我们预留的地方。

走着走着,听到有人喊我名字,同班女同学,很熟悉的声音,朱振霞!

她怎么也到这里?我们可是出来一个多星期了。

她挤到我们一行跟前,只说了一句话:“我们走着来的,昨天晚上到的。“

没容多说,队伍已经把我们互相推开。

回校后得知,他们是一行好像男女同学十二人,我们在古冶等车的时候,他们就步行出发了,走了五天。

我们席地而坐,坐下后又议论开:

“接见,不是在天安门吗?“

“听说是往天安门那边走,歪着头看天安门,毛主席就在那!“

往那边走?等着走,等啊等啊,觉得太阳往西走得很慢,也许,太阳正南的时候阳光好,那时才能接见。按记忆里的路程,我们的队伍,中午能够到天安门。

可就是没有动静。中午了,坐的整整齐齐的队伍都活跃起来,吃午饭了。一片骚杂,但队列保持整齐。

队伍背后东边,有用苇席搭建的厕所,里边有用塑料薄膜架起的便池。小解的人太多挤呀挤,半天靠不得前。大便怎么办?忘了。女厕在哪?忘了。

太阳从正南缓缓西移,就是我们的队伍一动不动。

西边远处的人群,突然开始骚动,坐在我前边的贾兆会喊了一声“摩托车来了!“

话音没落,坐着的人群呼啦啦站起来,大浪一般往前拥挤,人人都想站到最前排瞻仰伟大形象。

我说过,自幼不爱疯挤。可不挤,什么都看不到,大串联不白废?挤?我班中我年龄最小,我个子小,还是看不见。急中生智,后退,说时迟那时快,脚蹬一棵树的树疤,抱着大树,顿时高出来有三十公分。一连串的动作,耽搁了准备目光的时间,定住眼神时,伟大领袖已经到了我的视线九十度,也就是,看见了伟大领袖军帽下的右耳朵,连右耳朵还没来得及看清,检阅车只觉得一阵风似的就过去了。但是我有幸见到国家主席的背影,他老人家,最后一辆吉普上,也是穿军装。

等了三天火车,火车上咣当一夜,又等了三天,一阵风!过去了!几百万傻孩子集聚北京,原来只能等到一阵风!成年以后,方才明白这都是逗你玩。

06

回家


以后没机会来北京了,一致意见,又在大北京逛游了几天。

17号我们挤进了北京站,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候车室的扶梯。大家吵吵着“这就是电梯!“”去你的吧,摩天大楼要是这样的电梯,还不得伸到南极!“

又是一夜的咣当当。我倡议,我们在唐山站下车,理由是,现在的车,不想停就不停,把咱们拉到关外去怎么办?“从唐山步行回家,抄近路走水库冰面,大约四十公里。”

回校后,我正儿八经准备了官话汇报稿,因为曾是班干部,应该忠于职守,可就是忘了,轰轰烈烈了,哪还有什么班干部,哪还有什么预备团员!只不过官瘾惯性使然。

稿子中写道:

四海翻腾云水怒,五洲震荡风雷激”,我们一行五人,在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胜利开展之际,积极响应伟大领袖关于红卫兵革命小将大串联的伟大号召,我们有幸亲眼见到了我们心中的红太阳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光辉形象。
通过大串联,文化大革命的烈火必定会燃烧在祖国各地,极大地促进世界革命进程,促进我国革命事业发展,使全国革命人民坚持无产阶级专政,横扫一切牛鬼蛇神,满怀革命壮志,大步走在革命的大路上……

未料,一切行为规则已经终止,汇报?还汇报稿?汇报个屁!勿须放屁!

揉成一纸团,扔了完事。

后来才得知,第七次接见,我们那一批是加塞的,分外的,在吉普车路线的最东端。

07

彷徨


资产阶级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不能继续下去了。于是变为无产阶级统治。这一新统治方式,原来就是学校不办了。毕业生已经6月份毕业考试,不少同学兴奋地准备升学。在读同学准备升级。

可一切都是一厢情愿,根本没有人理你。

无聊之中,买红箍戴上充当小将,买红绸布学校报销,做红旗,找老师帮忙缝上某某“兵团”的金黄色招牌作自己的战旗。一夜之间,教室边宿舍旁,竖起了几十面战旗,大到“造反战斗兵团”,小到“井冈山战斗队”——农村中学,全校学生数三百,这兵团,兵得头头是道!

锣鼓乐器甚至军号,热闹不已,本来寂静的农村深夜,锣鼓声响彻方圆十五里。

无聊的痞孩子得找得事儿干,也就是,得找点革命干,而且大胆无忧,这是革命,批斗殴打老师,批斗教导主任。校长安全无恙,因为他兼支部书记,党的化身!挨打最多的便是家庭出身不好的和几类分子之一,比如真的假的右派。

有人把年轻女老师的私人物品给挂到晾衣绳上展览,批人家“资产阶级生活方式”,原来人家是大城市来的前来任教,女用品有好多都是红卫兵小将没有见过的细软,比如整卷的卫生纸,带丝绦花边的女三角内裤,精致纸盒包装的卫生巾……这都是“资产阶级生活方式”!挂了一整天,主人无胆量收起。

学校,成了苍蝇竞血肮脏地!

想上学的孩子泡在这里干嘛?不泡吧,上学的机会呢?

不料,官家发文“停课闹革命”,哪个官家也没有告诉你停课到猴年马月。

只好“官生自灭”。

彷徨中在竞血肮脏地鬼混到1968年6月份,无奈,提着行李卷回家,大有作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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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串联记忆

马文生:两次大串联闹革命,

却被红卫兵抄家了

陈洪玉:大串联传染脑膜炎,

50年后才知道疫情可怕

1967年脑膜炎流行,

大串联时期远超非典新冠疫情

魏梅武:同屋红卫兵脑膜炎发作去世了

严涛:从北京徒步到延安,

三千里路风和雪

周乐鑫:假冒上海学生坐火车,

椒盐川普露了馅

陆耀文:行李架当卧铺,把虱子带回家

宋和:在北京大院批评浪费粮食,

16岁的我被围攻了

吴颂今:火车上一天多不吃不喝,

忘记生理问题如何解决了

沈杰:大串联中跳火车撞死的同学

尹呈忠:大串联在上海患上急性肺炎

郑忆石:兄妹“串联”路,

南下北上本地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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余轩编辑、子夜审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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